岂能千秋不老
但愿哄堂一笑

阿芙洛狄忒与莫伊拉(合集)(酒茨)

(一)

茨木童子第一次见到那传说中的神之子,酒吞童子,是在德尔斐的竞技场上。

那有着一头张扬红发的青年,轻而易举地把强壮的对手摔倒在地,然后站起身,张开双臂接受人群的欢呼和少女的花环,那姿态是如此骄傲,仿佛世界那么大,他却认定自己就是中心。

“他又赢了呀!”

“当然了,这可是在他父亲的神庙前啊!”

茨木童子听到人们的议论。

酒吞童子的父亲是这个国家的王,但很多人说,他真正的父亲是奥林波斯山上那伟大的太阳神,正是他赐予酒吞童子那无与伦比的英勇与力量。他的确远远超过其他人,无论是在容貌上,体格上,还是智慧上。他毫无疑问地受到众神的宠爱。

尽管如此,在和他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时,茨木童子的心里没有害怕,有的只是要将他的灵魂都燃烧殆尽的兴奋。那家伙很强啊,他也许能战胜自己呢,多么令人激动啊!

几乎是从发令的那一刻,茨木童子和酒吞童子就甩开了所有的参赛者,他们跑过平坦的泥土,跑过碎石的小道,跑过荆棘丛生的山坡,跑过泥泞的河滩,两人一直不分伯仲,几乎是齐头并进。

“天哪!那是谁!竟然能和酒吞童子一决高下!”

“看那显眼的白发,莫不是茨木童子?”

“啊,那个在最近的战争里崭露头角的少年吗?听说就是他最先冲进敌人的城邦,砍下了统帅的脑袋!”

“没想到真能有人冲击酒吞童子的位置啊,连续五年他都是冠军呢!”

观众几乎是炸开了锅,纷纷站起来激动地观望比赛的进程。这些谈论当然传不到茨木童子的耳朵里,他的耳朵里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和身边那个人急促却沉稳的呼吸声。

不好,他想,他的呼吸已经开始乱了,但酒吞童子却一如起跑的时刻。

果然,到了最后一段路,酒吞童子渐渐拉开了和他的距离,他开始冲刺,从茨木童子的余光里跑到他的前方,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

茨木童子忽然就有点走神。

怎么会有人拥有那样一头火焰一般的红发呢,比那神庙里熊熊燃烧的圣火更耀眼,比新鲜的血液更诱人。红发下他脖颈的线条优美地连接着赤裸的脊背,肌肉流畅而充满力量,随着他的动作有力地起伏。有汗水滑下,在阳光里闪耀如细碎的宝石。

酒吞童子第一个冲过终点,竞技场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最美丽的少女给他戴上月桂枝编成的花环,而他回头,对冲过终点便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的茨木童子说:“喂,不错啊。”

他带着淡淡的笑意,是属于强者的冷静和自信。茨木童子仰视着逆光而立的他,仿佛连太阳都沦为他的陪衬。

“晚上的宴会,你可以坐在本大爷旁边。”

这天的比赛结束后,人们向阿波罗奉献了牺牲。等焚烧了献给神明的部分,大家便坐下来分享烤熟的牛肉。这个岛屿强大而富庶,出产最好的葡萄酒。宴会上每个人都可以尽情畅饮,但谁也比不上酒吞童子。

“我的孩子,这个年轻人非常出色,他可以做你的朋友。”

席间,酒吞童子的父亲看到他们坐在一起,两个年轻人都是如此美丽而健康,畅快地痛饮美酒,不禁感到满意。

“朋友?我吗?”茨木童子已喝得有几分醉意,但还是知道,自己虽然是贵族出身,但父亲早早过世,没留下多少财产,他靠着自己的力量,借着这次战争的机会才争得些荣誉,却远远无法和高贵的酒吞童子相提并论。

“哈,我也正有此意!”酒吞童子却爽朗地大笑起来,“茨木童子,你以后就追随本大爷吧!”

“乐意之至,我的朋友!”茨木童子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二)

在闲暇无事的时光里,酒吞童子会坐在高大的厅堂中饮酒,而茨木童子就坐在他座下的毯子上,伴着七弦琴歌唱他的英勇。

酒吞童子承认,茨木童子是个好歌者,若是去参加游吟诗人的比赛,一定能捧回奖品。但是他唱来唱去,反反复复都是他酒吞童子的事迹,任谁听多了,都没法泰然处之。

“喂,茨木童子,你会唱点别的吗?比如史诗,比如情诗?”

茨木童子闻言停下了弹琴的手,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挚友,我想到什么便唱什么,除了你,我想不出任何可以歌颂的对象。”

“唉,别唱了别唱了。”酒吞童子跳下来,“去找点别的乐子吧。”

茨木童子顺从地跟在他后面,两人来到了城里的剧场。这里还是酒吞童子几年前为了庆祝自己的凯旋而新建的,如今已是声闻海外的胜地了。

“挚友,他们在演什么?”茨木童子看了看台上的演员,似乎都是些陌生的面孔。

“我看看……”酒吞童子看了一会,颇有兴致地笑起来,“是异邦来的,演的是青行灯的新作,那家伙虽然是个女人,写的剧本倒是都不错。”

茨木童子便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台上的表演。这是一出悲剧。一个遥远的国家有一位公主,她拥有令女神都惊异的美貌。牛首狮身的怪物恋慕她的美丽,想要追求她,却被公主拒绝。怪物一怒之下给这个国家降下旱灾,三年大旱,人们都要饿死,国王无可奈何,便准备将公主送给怪物。公主听说了这个消息,趁夜投海而死。众神怜悯她的命运,将她变成天上的星座。

演员们表演得非常投入,到公主自杀身亡的时候,不少观众都掉下了眼泪。

茨木童子悄悄地看酒吞童子的表情,他没有落泪,只是充满兴趣地望着那个公主。

“挚友,这个故事是真的吗?”茨木童子低声问。

“当然是假的啦,”旁边一个观众却很热心地抢先回答说,“但是,这戏里的公主,却是真有其人。我就是从那个红枫之国来的,我们的公主名为红叶,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向她求婚的年轻人不知道有多少,但红叶公主都瞧不上。”

“是么。”酒吞童子却忽然转过头来,勾起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走出剧场,茨木童子的心里却忽然有些慌乱。他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候,酒吞童子便已开口道:“那个红叶,像是配得上做本大爷的妻子。”

茨木童子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酒吞童子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并没有看向他。

“去收拾一条船,跟本大爷去红枫之国!”

茨木童子永远不会反对酒吞童子,因此他只是沉默地点点头,为他的朋友准备了快船和物资,收拾了自己的铠甲和武器,两人就在当夜扬帆起航。

“提大盾的宙斯的女儿,你若真心喜爱我,就送我顺利到达红枫之国,再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得到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了。”酒吞童子站在船头,向帕拉斯·雅典娜祷告。

帕拉斯·雅典娜听见了他的祈祷,她一向乐意帮助他,于是送来强劲的顺风,船在蔚蓝的大海上如游鱼般平稳地前行。

但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洛狄忒不愿使雅典娜宠爱的人愿望成真,她潜入红叶公主的梦境,将爱情的种子撒进她的心田。

酒吞童子很快就到达了红枫之国,来到国王的宫殿。国王请他们坐下,送上面饼和烤肉,斟上芬芳的美酒,等他们享用之后,问:“年轻人,你们来到这里所为何事?”

“我听说您有一位美丽的女儿,名为红叶,不知道我是不是有幸见到她。”酒吞童子说。

“你的话不假,让远行人失望,不是待客的道理。”国王便让女奴去请出红叶公主。

红叶的确如传说中的一样美丽。她美好的胴体披着柔软的长袍,露出优美的脖颈和白皙的手臂,黄金的首饰在她的美貌下黯然失色。她长长的黑发光华浓艳,比幽暗的黑夜更加温柔,而她鲜红的嘴唇娇艳欲滴,比毒蛇的信子更加危险。

茨木童子看见酒吞童子长久地凝望着她,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惊艳和爱慕。

他从未见过红叶这般美丽而迷人的女子,但不知为什么,他仍是觉得,她配不上他的朋友。他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适合做酒吞童子的妻子,但他认为,就算是黄金的阿芙洛狄忒,也还不够。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然而不等他们开口,红叶已抢先说,她的姿态如此骄傲而美丽,像一朵带刺的玫瑰,“如果你是想向我求婚,我劝你不必开口。我的心只属于一个人,除他之外,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妻子。”

酒吞童子的眼神暗了一暗,国王忙说:“多么失礼啊,红叶!你心中所想的人是谁?但我想不论是谁,都不会比眼前这位相貌高贵的年轻人更加出色。”

“我爱慕的人名为晴明,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虽然他已游历去远方,我会一直在此等他回来。”红叶执拗地说。

她甩下众人,转头便奔回了内室。

“我们回去吧,挚友。”茨木童子小心翼翼地出声道。

酒吞童子没有回去,他在红枫之国的森林里喝起了闷酒。

“阿芙洛狄忒!你为何如此残忍!我不曾怠慢你的祭祀,你却让我受爱情的折磨!”酒吞童子喝得微醉,举起手向女神咒骂道。

爱与美的女神沉默无言。

(三)

酒吞童子不愿回去,茨木童子便也陪着他在海边的森林里住下。白天酒吞童子会去王宫执着地向红叶求爱,晚上则借着月光喝到一醉方休。

“挚友,红叶虽然很美,但她配不上你,让我们回到家乡,那里一样有高贵美好的少女,全都任你挑选。”茨木童子常常这样劝说他。

“住嘴,你要是想回去,就自己回去吧。”酒吞童子不耐烦地说。

“我不会离开挚友。”茨木童子低下头,声音轻却坚定。

明眸的女神雅典娜也为此感到忧心,她对酒吞童子显形,说:“你是被阿芙洛狄忒弄昏了头脑,我最喜爱的战士,你不该为了一个女子放弃你的卓越。”

但酒吞童子什么也听不进去。

“那我明白地告诉你,很快黑夜之国的军队就要进攻你的城邦,你能不回去和大家并肩战斗吗?”

“呵,管他呢,每一次我杀死最多的敌人,冲在所有人的前面,但我能得到什么呢?我的荣誉早已不需要这些来证明,财富和奴隶我已经不感兴趣。我只想要红叶。”酒吞童子却丝毫未被打动,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酒。

女神也无可奈何,于是找到了茨木童子。

“你的家乡正在遭受战争的威胁,你和酒吞童子是最优秀的战士,如果你们都不肯回去战斗,没人能阻止城邦被敌人蹂躏。酒吞童子忘记了战士的责任,也许你去参战,能够激发他的斗志。”

“我明白了。”茨木童子说,“请为我引路,我这就回去。”

再不愿意离开酒吞童子,他也不能抛下属于自己的责任。那是生他养他的城邦,是他父母的埋骨之地,他绝不容许它遭受侵略。

酒吞童子知道他要回去,但他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视野之中。

茨木童子回到城邦的时候,黑夜之国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他们由卓越的战士大天狗率领,他是战神阿瑞斯眷顾的人,在战场上比任何人都更迅捷,仿佛有看不见的翅膀一般,因此被称为“黑翼”。

已经有不少战士死在大天狗的剑下,整个城邦都笼罩在惶恐和绝望之中。见到他回来,国王喜忧参半,忙拉着他问:“看到你回来真是太好了!我的儿子呢,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茨木童子扯开一个安慰的笑容,说:“您不必担心,就算挚友不在,我也一定会战胜大天狗。”

他穿上坚固的铠甲,一手提起装饰精美的大盾,一手握住锋利的投枪,腰间插着他惯用的剑。

“大天狗!可敢与我一战!”他站在阵前呐喊,声音令敌人感到恐惧。敌阵中很快走出一名战士,穿着闪闪发亮的银甲,面容俊美如永生的天神,那就是黑翼的大天狗。

“就凭你?酒吞童子呢?莫不是怕得躲起来了?”大天狗轻嗤一声,说。

“用不着挚友出手,我就能把你打倒!”茨木童子感到莫大的耻辱,他决不允许有人轻蔑他的挚友,他首先投出了他的长枪。

大天狗举盾一挡,枪尖击中了盾牌,震得大盾嗡嗡作响。

“就这点本事?”他继续讥笑着,投出自己的长枪。

茨木童子飞快地闪开,而大天狗已经冲到面前,速度果然快得不可思议。两人挥剑战在一起,金属相击之声响如雷霆。一时间谁也占不到上风。

战神阿瑞斯在空中看见,对有人敢于挑战他喜爱的战士感到愤怒,掀起一阵铺天盖地的飞沙走石。茨木童子一惊,大天狗的剑已经砍到面前。他举起盾牌去挡,谁料阿瑞斯已经悄悄弄碎了他的盾牌,锋利的剑刃劈开大盾,将他的半条手臂斩下!

鲜血喷涌而出,茨木童子眼前一黑,痛得几乎站立不住,大天狗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但当他的剑锋就要刺穿茨木童子的心脏时,雅典娜不忍看他命丧黄泉,引开了他的剑锋。

捡了一条命的茨木童子被战士们抢回城内,而红枫之国的王宫外,酒吞童子弹奏着七弦琴向美丽的公主诉说衷情,歌声温柔,阳光明亮。

(四)

“酒吞童子,我的儿子,你怎能还在此地醉生梦死?”

一夜梦中,酒吞童子听见福波斯·阿波罗对他这样说。

“你的朋友茨木童子,为了守护你父亲的国土,被战神阿瑞斯宠爱的战士大天狗砍断了手臂,不用几天,他们就会攻破城邦。”

酒吞童子一震,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高声问:“你说什么?茨木童子被砍断了手臂?那家伙怎么可能会输!”

“是战神暗中帮助了大天狗,如果不是雅典娜及时出手,他连性命都保不住。”

就算在梦里,酒吞童子也能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在翻滚,双手在颤抖。他从未想过茨木童子会在战场上失利,因此当他要一个人回去的时候他也没有担心什么。可是,如今他失去了一条手臂吗?那对于一个战士来说,不仅意味着再也无法战斗,也是奇耻大辱。那家伙如此骄傲,如此在乎自己的名誉和责任,会多么痛苦啊。如果,如果他也一起回去,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吧?

酒吞童子留下了他的七弦琴,阿波罗送他回到故土。

 

“挚友……”

就算在痛苦与虚弱的昏沉中,茨木童子还是能准确地辨别出酒吞童子的脚步和气息。

“茨木童子,你怎么弄成这副狼狈的模样啊。”

酒吞童子站在他床边,垂眸看着床上那个憔悴而苍白的人,分别时,明明还是那么生气勃勃。

“对不起,挚友!我输给那家伙,给挚友丢脸了……现在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没资格……没资格做你的朋友了吧……”茨木童子一开始说得急切,渐渐地,渐渐地,声音低下去,仿佛困兽的呜咽一般。

“你废话还是真多。”酒吞童子说,“做不做本大爷的朋友,是你说了算的吗?乖乖地养伤吧。本大爷这就去收拾那个大天狗。”

“挚友你……”

茨木童子急急的呼喊,让他的脚步停了一下。

“怎么?”

一阵沉默之后,他听见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小心。”

他没有转身,唇角却不自觉地扬起了几分,他说:“放心好了,本大爷不会输的。”

天神宠爱的,福波斯·阿波罗的强大的儿子,自然是不会输的。

酒吞童子虽没能要了大天狗的性命,却夺走了他的头盔与大盾,对于一个战士来说,是极大的羞辱。

黑夜之国退军了。不仅如此,他们还不得不献上许多牛羊金银和奴隶。

“这次又是多亏了你啊,我的儿子。这些美丽的女人,由你先来挑选吧。她们每个人都出身高贵,擅长手工。”国王命人将俘获的女子们带上来。

“我不要了。”酒吞童子淡淡地说。

“为什么不?她们每一个的美貌都胜过服侍你的女奴,你应当得到最好的女人。”

“那么,给茨木童子好了。”酒吞童子说,“把属于我的那一份,都给他吧。”

“挚友!为什么把那些女人都给我?难道你……还是放不下红叶?”不久,茨木童子匆匆来寻他。

“本大爷的女奴够多了,怎么,你不喜欢她们?”酒吞童子正喝着酒,闻言抬眼看他。由于他向父亲阿波罗讨要的神药的帮助,茨木童子的伤已经差不多好了,但人还是没有恢复到原来的精神,看起来让他格外难受。

“没有……”茨木童子忙说,犹豫了一下,坐到酒吞童子身边,“挚友,你还会去……红叶那里吗?”

“不去了。”酒吞童子淡淡一笑,“我看阿芙洛狄忒大概没有给我准备一份爱情。”

“挚友,你一定会找到更好的女人的!”茨木童子说。

“你替我操什么心哪。”酒吞童子看他一眼,“赶紧好起来吧。”

“我……再也没法跟挚友一起比赛,一起战斗了……”茨木童子这样说着,神色又显出黯然。

“那不是正好,没人和本大爷抢奖品了。”酒吞童子漫不经心地笑起来,“我看,你就做个诗人吧,反正你以前唱的……还不错。”

“真的吗?挚友真的觉得好吗!”茨木童子闻言,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光。

“但是本大爷建议你唱点别的。”

不过,茨木童子显然没有听进去他的话。等他的身体恢复,有精力去歌唱时,他唱的依旧全是酒吞童子的英雄事迹。

“你能不能别在广场上唱了!”

茨木童子在广场上唱了三天的酒吞童子赞歌之后,他终于忍无可忍,把这个家伙抓了回来。

“挚友是要我只唱给你一个人听吗?”茨木童子兴奋地说。

“不是……”酒吞童子感到一种无奈,“唉,算了算了,你还是就唱给本大爷听就行。”

(五)

又是一度皮提亚竞技会,不同的是,这次茨木童子没有再和酒吞童子站在同一片赛场上,而是在竞技之后的诗歌大赛上,歌唱酒吞童子的光荣。

酒吞童子毫无悬念地又捧回了许多冠军的月桂冠和丰厚的奖品,而茨木童子的歌唱也有了新的素材。

“挚友!这是我今天诗歌大赛上获胜得到的奖品,送给你!”

黄昏时,茨木童子兴奋地跑过来,怀里抱着一只精美的黄金杯。

“你给本大爷也是该的,本大爷可是你的缪斯啊。”酒吞童子打趣道,“喂喂,别塞给本大爷,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挚友,今天我听其他人唱的歌,说世界上所有人和神的命运,都在三位莫伊拉女神编织的线上,谁也改变不了。”茨木童子和他并肩走着,一边说,“如果真是这样,意味着我们什么也不用做,都已经决定好了吗?”

“是这样,也不是这样。”酒吞童子听了,微微一笑,“克洛索的线不停地纺,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命运之下,也无时无刻不在命运之中。”

“我听不懂。”茨木童子说。

“简单来讲就是说,你做出的选择就是你的命运。”

“哦,这样……那我选择追随挚友,就是我的命运对吗?”

“也可以这么说……喂,你傻笑什么!”

夏日的夜晚,空气里有海风的气息。酒吞童子忽然起兴,飞奔起来,沿着山坡一路奔下去,跑到海滩上,跑进浅浅的海水中,踩得水花哗哗作响。

他回头,茨木童子有些喘息地追上来。

“喂,把你的金杯放下,来海里吧!”酒吞童子一边说着,一边就在海水里脱掉了自己的衣袍,随手扔在沙滩上。

这个岛上长大的男孩,没有一个不曾在海水里嬉戏玩耍的,从前他和茨木童子也常来这片海滩,或是比赛游泳,或是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或者干脆泡在海水里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

这里的海是世界上最美的海,酒吞童子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昏暗中他看不清茨木童子的神情,但从不会拒绝他的茨木童子,破天荒地没有充满热情地回应他,而是安静地坐在了沙滩上,说:“我就不下去了,我不想挚友看见我这副残缺丑陋的躯体。”

酒吞童子站在海水里,忽然有点气闷。

的确,他们习惯了以完满为美,以美为善,没有美好的身体,根本算不上优秀的战士。但是对于茨木童子,他好像从没有这样想过。

“茨木童子你啊,还真是蠢得让人生气啊。”

“你这只胳膊,怎么说也是由于本大爷的原因而丢的,你若是再这样耿耿于怀,是要本大爷赔你一只胳膊吗。”

“不,我……”

“本大爷的朋友,是那种会因为少了一只胳膊就妄自菲薄的人吗?”

“我……”

“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就给本大爷滚下来。”

茨木童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慢慢地解开自己的长袍。他脱得很迟疑,酒吞童子便趁他不注意,靠过去猛地一拽他的衣摆,茨木童子惊呼一声,便已经赤裸地暴露在了夏夜的空气里。

酒吞童子握住他的脚踝不由分说把他拉进了水里,茨木童子少了一只胳膊稳不住身体,下意识地伸手勾了他的脖颈,便扑在了他的肩头。

他听见酒吞童子低低的笑声,在幽暗里如同羽毛轻轻拂过心头,留下一串微不可察的震颤。酒吞童子把他放下,自己仰躺在海面上,把身体交给海流,慢慢地漂荡着。

夜空明朗,繁星灿烂,远远地传来人们宴饮的欢笑声和音乐,飘到这里时,已经变得安静而温柔。

酒吞童子忽然轻笑着说:“我说茨木童子呐,你有没有恋慕的人?”

茨木童子正看着朋友赤裸而健美的胸膛出神,闻言愣了一下,然后低低地说:“我猜不到爱欢笑的阿芙洛狄忒的心意。”

“是么……”酒吞童子的声音似乎要融化在这温暖湿润的海风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大概是海水太温柔,总会让人不自觉地柔软下来吧。

“正好我明日要去海对面的城邦拜访,帮你物色物色有没有出身高贵又可爱的女人吧。”

“哎?挚友明天要出行吗?”

“啊,不是什么大事,一天之内就回来。明晚准备好上好的牛肉,我会带那里特产的酒回来。”

“好。”

彼时酒吞童子不会知道,在莫伊拉的线上,没有佳肴也没有美酒。

(六)

酒吞童子在邻邦受到国王热情的招待,享用了丰盛的午宴后,国王派了一个名为般若的贵族少年带他去王宫的宝库中挑选一件礼物带走。

酒吞童子对此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不管是人间的财宝还是天神的巧工,他都见得多了。

他的眼漫不经心地扫过图案美丽的陶器,雕刻精美的金银,坚固闪亮的铠甲,最后忽然落在了一样东西上——那是一只黄金的铃环。

他伸手拿起那铃环,不似想象中冰冷,却有着仿佛体温一般的温度,铃铛上雕镂着纤细而繁复的花纹,不细看却看不出来。他觉得这东西很漂亮,而脑中浮现的,却是茨木童子戴着它的模样。那家伙的脚踝比其他的战士要显得纤细,线条流畅好看,该是很相配的吧?他想象着茨木童子戴着这铃环向他走来,铃铛随着他的脚步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也许会很可爱呢……

“您在笑呢。”身边的少年忽然轻轻地说,声音里带着些玩味和好奇。

“您喜欢这个?真是好眼光呐。”般若继续说,他的声音甜美,散发着年轻男孩不自察觉的魅惑,“这是爱神阿芙洛狄忒送给从前某位王子的,由她的丈夫精心打造。爱神赐予它神力,传说如果给心爱的人戴上,除了死亡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哦?”酒吞童子把玩着那精巧的铃环微微挑眉,“倘若真是这样,为什么把它放在这仓库里呢?”

美丽的少年轻轻地笑了:“呵,因为除了爱欢笑的阿芙洛狄忒,谁能知道自己一生所爱,究竟是谁呢。”

酒吞童子听了,却收拢手指,握住了那铃环,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挺好的,本大爷就要它了。”

酒吞童子的心情相当好,一整个下午他们在花园里欣赏音乐和戏剧,直到众神的使者赫尔墨斯忽然对他显露身形。

“你应当立刻回到你的国家,因为你的朋友需要你的帮助。盛怒的阿瑞斯降下了乌云和巨浪,要人们把茨木童子献祭才肯息怒。”

“什么?”酒吞童子猛地站了起来,他很快压下一片空白的思绪,说,“我这就跟你回去,还请你把事情经过对我叙说。”

“哎?酒吞童子怎么突然走了?”有人奇怪地问。

“啊呀,或许是,等不及回到甜蜜的爱人身边呢。”般若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神使带着他飞越苍蓝的大海,一边把原委对他诉说。

“今天的诗歌大赛上,茨木童子和一位异邦的诗人难以分出高下。或许是求胜心冲昏了头脑,他赞美你,酒吞童子,比奥林波斯山上的阿瑞斯更加英勇强大。阿瑞斯听到这话十分气愤,他请求他无所不能的父亲补偿他受到的侮辱。鸣雷神宙斯答应了他的请求,降下可怖的雷电,大海因此而翻腾,雷火滚动在天空。阿瑞斯要求城邦献出茨木童子作为海怪的食物,他才肯平息这场灾难。你的父亲拒绝这样做,但所有的贵族们一致同意让他的牺牲免除这场祸患。他现在被锁在临海的山崖上,很快凶恶的海怪就要从深海浮现。”

“我愿你诚心地乞求战神的原谅,许诺为他修建壮丽的神庙,奉献一百头未经鞭笞的小牛,或许阿瑞斯可以息怒。”神使接着说。

“如果我去乞求战神的原谅,那家伙可能永远也原谅不了自己。”

良久的沉默后,酒吞童子缓缓地说。

赫尔墨斯从中感到了一种不祥的气息。

“你的心里在打算什么?不要做愚蠢的事情!”

酒吞童子抬起头,已经能看到海岸。漆黑的天空被雪白的闪电撕裂,轰鸣的雷声震耳欲聋,天地之间仿佛一片末日的景象,没有一个人影。除了那个,被锁链绑在悬崖上的青年,他的白发在深黑的岩石上如此显眼。怒潮拍打悬崖时溅起的水花几乎能拍到他的脚背,大海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样恐怖。连海鸟都不敢在这样的海上飞翔,远处无垠的海面上涌动着不寻常的波纹,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破浪而出。

酒吞童子在悬崖上站定:“众神的使者,多谢你把我送到这里。我劝你尽快离开此地,以免血污弄脏你的衣袍。”

赫尔墨斯惊惧地看着这个面容冷峻的年轻人,终于不敢久留,踏着那有翼的绳鞋消失在天空。

“提大盾的宙斯的女儿,愿你能听见我的祷告。我将要对抗的不是凡人的力量,请你赐予我神力,让我能在这恶风中飞翔。远射的银弓之神,若你不想你的儿子丧命在这大海上,请你借给我你的弓箭,让我能把它射进怪物的心脏。”

帕拉斯·雅典娜和福波斯·阿波罗都应允了他的祷告。雅典娜赐予他隐形的风的翅膀,阿波罗赐予他自己的神弓。

茨木童子不知道悬崖上发生的一切。他被冰冷的铁链锁在嶙峋的悬崖上,呼啸的风卷过他赤裸的身体。他望着遥远的海面,天和海似乎在这黑暗中连成一片,看不清海平线。

真对不起啊,挚友,没能准备好上好的烤肉等你回来。

但就算引起神明的愤怒,被海怪撕碎,我也绝不会收回我的话。你比天神更加美丽,更加强大,我一直就是这样笃信的。

如果真有所谓命运,那为捍卫你的荣誉而死,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死亡。

他牵了牵嘴角,想要露出一个笑容。以畏缩恐惧的姿态面对死亡,会给挚友蒙羞吧。

这时他听见海上传来巨大的声响,从那漆黑的海水中,浮现出一条巨大的海蛇,它露出水面的脖颈如小山一样高,鳞甲坚硬如岩石,海水从它身上落下如轰鸣的瀑布。那猩红的巨眼一看到目标,便发出骇人的咆哮,像一支离弦的黑箭,破水而来。

纵使理智再如何镇定,身体还是会颤抖啊。

茨木童子自嘲地这样想。

但下一瞬间,他猛地看到一条人影自悬崖上一跃而下,轻捷如乘风的鹰,那人远远地挡在他和那巨大的海怪之间,张弓搭箭,黄金的神箭便射穿了巨蛇的心脏。

他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敢违抗神明的意志!”

怒气腾腾的阿瑞斯从奥林波斯山上冲下来,如黑夜降临。

(七)

被射杀的巨蛇在海中化为了巨大的岩石,酒吞童子站在那巨蛇的头顶,毫无畏惧地直面阿瑞斯的愤怒。烈风扬起他红色的发,如同一团妄图点燃大海的火焰。

“阿瑞斯,”他这样呼唤神明的名字,“我还没有同你算过茨木童子那条胳膊的旧账,如果你听不得他歌唱我的荣光,就来与我一战吧,看看后世的史诗,会不会为今日歌颂。”

狂暴的阿瑞斯怒不可遏,投出了那尖锐的长枪,神明的长枪带着长影飞来,却没能满足刺进血肉的欲望。酒吞童子驱动雅典娜赐予的风翼,飞快地躲开了投枪,拉满了神弓,将他黄金的箭矢射向毁盾之神的胸膛。阿瑞斯举起大盾挡住,但箭镞穿透了青铜和白锡,刺破了永生的神明的皮肉,血液涌出,染污了巧艺的神女裁剪的衣袍。

阿瑞斯感到惊恐,向坐在奥林波斯山顶的集云神呼唤:“众神和凡人之父,可是你的意志,让我在一个有死的凡人手下受到侮辱,使他的箭矢饱饮我的鲜血?”

帕拉斯·雅典娜听见了,便讥诮说:“好战的阿瑞斯,你真该感到羞耻,没有一位神明引开你的投枪,也没有一位神明指引酒吞童子的箭矢,你有何脸面,向父宙斯哀求?”

雷声远震的宙斯发出愉快的笑声,这样回答他的儿子:“回来吧,阿瑞斯,今天你不能送他去哈得斯的居所,莫伊拉的线早有定数。命运将荣誉赐予他,让他成为有死的凡人中最光辉者。”

阿瑞斯不能违背宙斯的意愿,他扔下一片浓雾笼罩海面,自己回到了奥林波斯的山顶。

酒吞童子慢慢地垂下手中的神弓,无垠的大海重归平静,他站在天与海中央,听得到自己心脏的每一次跳动。

他转过头,峭壁上那一星白色,是苍茫中能见的唯一方向。

“茨木童子哟,”他念着这个名字,忽然低低地笑了,“我为你而渎神。”

 

酒吞童子把茨木童子从峭壁上解下,沉重的锁链将他的手脚磨出了鲜红的血痕,于是飞上山崖后,他不由分说地把茨木童子往背上一背。

酒吞童子急着赶回城中,走了很远,他忽然觉得,茨木童子今天过于安静了。

他微微回过头去看那人的脸,却对上茨木童子那双耀眼的金眸,认真到近乎虔诚地,定定地看着他。

“喂,你要吓死本大爷啊,看什么哪?”酒吞童子不自觉地紧了紧扣着茨木童子腰的手。

“挚友……你……你为什么要为了我违抗神明呢……”茨木童子仿佛花了一点时间找回说话的能力,但说得如此急切,仿佛慢一秒就会错过什么一样,等待着某种迫切的求证。

“我说,你天天一口一个挚友,是白叫的吗?”

“我…我从没想过你也能……”

“是,没错,本大爷没把你当过挚友,没把你当过朋友,没把你当过任何人,茨木童子,”酒吞童子平静地看着前方,打断了他的话,“对本大爷来说,你就是茨木童子,只是茨木童子,仅此而已。本大爷不想你死,不是因为不想自己的朋友死去,仅仅是因为,不想看到你死去,明白了吗?”

“……”

“不明白也不要紧,反正本大爷算是知道了,莫伊拉把咱俩的命运之线缠在一起了,谁也没法违背莫伊拉的意志。”

茨木童子没有答话,荒野中,酒吞童子能听到他贴在自己颈边的细细的呼吸声。

而他忽然听到茨木童子的回答。

“我明白……挚友……我一直都明白……”

许久的沉默后,酒吞童子轻轻地笑了一声,说:“是么……那很好。”

(八)

城邦里的人们不知道谁使海潮咆哮,又是谁使巨浪安宁,不知道那战斗的轰鸣由何而来,不知道那被献祭之人是死是活。在夜幕里,他们又燃起篝火,弹起七弦琴。

酒吞童子无意回到人群中去,他背着茨木童子,径直来到了山谷中的一处温泉,那里有一座小小的阿波罗神庙,泉水受到阿波罗的喜爱,被赋予治愈的神力,只有少数神明眷顾的人,才被允许到达那里。

“你乖乖在这里泡着,能让伤口快点恢复。”酒吞童子说。

茨木童子点点头,顺从地下到温泉池中,坐在大理石的阶梯上,温热的泉水刚好没过他的胸口,他靠在池壁上,疲惫一瞬袭来,在氤氲的水汽中,他觉得自己仿佛渐渐地飘起来,飘起来,去到不知何处的地方。

然而当他看到脱掉衣服的酒吞童子踏入池中时,他惊得一下就回到了现实。

温泉池不大,酒吞童子坐下来后,伸开腿就能碰到他的膝头。

“挚友……你?”

“本大爷也挺累的,正好一起泡一下,难道要本大爷呆坐在石头上看你?”

“呃……不……”

“你怕什么,茨木童子?自从你失去了手臂,你要躲避本大爷到什么时候,要躲避你自己到什么时候?”雾气模糊了酒吞童子的面容,但茨木童子仿佛还能看到他那双永远明亮而无法逃避的紫色眼眸,锁住了他全部的退路。

“我没有……”

“你在说谎。”酒吞童子毫不犹豫地说,“本大爷不是告诉过你,本大爷让你留在身边,为你违抗神明,不是因为你能给本大爷任何东西,不是因为你的任何身份,只是因为你茨木童子而已,你值得这些。”

他忽然欺近,一把抓住茨木童子的断臂和他的另一只手腕:“你好好看看,茨木童子,就算你失去了一只手,这只手上的掌纹,一样标记着你不可逃脱的命运,它不会有任何改变。”

茨木童子有些惊惶地想要抽开手,却无力挣开他。然后他就这样,惊诧地看着酒吞童子低下头,轻轻吻上他的断臂,然后抬起眼,用那双阿芙洛狄忒也要迷恋的紫眸,凝望着他,说:“这样够不够?”

“挚友!别这样……”

换来的是酒吞童子的又一个吻,比之前的更长久。

“这样够不够?”

“别……你不该……”

又一个吻。

“这样够不够?”

他还来不及答话,酒吞童子便又低头吻下去。

不知道多少个绵长而又认真的亲吻后,茨木童子用那仅剩的手臂紧紧地搂住酒吞童子的脖颈,颤抖着说:“够了……够了……已经足够了……我的挚友……”

酒吞童子不再动作,任茨木童子把他的脸按在胸膛。

“挚友……”待茨木童子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说,“你曾说过,命运即是自己的选择。”

“嗯。”

“那……使你将箭矢射向神明的,是命运还是选择?”

“……你真是问了个蠢问题啊,茨木童子。”

他低低地笑起来,伸手搂住茨木童子的脖颈:“本大爷也告诉过你,莫伊拉的纺车上,我们的命运之线,早已缠绕在一起。是命运,也是选择。”

“茨木童子啊,你想不想知道,命运的纠缠,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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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链接做得太麻烦了,做个合集吧。看看会不会被和谐。

车不开了,太羞耻了,以此为结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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